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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妮父亲记叙《没眼人》拍摄缘起:一位民办教师三十七年的执着

本文摘自《女儿亚妮》作者:何守先 著 ; 亚妮 整理出版时间 :20171月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2006年来临,亚妮去了贵州黔东南州的深山,拍摄一个叫王安江的人物。

王安江是位民办教师,十八岁师范毕业,就当了民办教师。到二十七岁那年,有一天上课,讲到中国少数民族的三大英雄史诗——藏族民间说唱体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传记性史诗《玛纳斯》,倏然想:产生在公元前二三百年至公元六世纪之间的《格萨尔王》,将藏族古代神话、传说、诗歌和谚语等民间文学融为一体,让格萨尔王完成降妖伏魔、抑强扶弱、造福百姓使命之传说成为藏民族伟岸历史的缩影,至今无人能否认它代表着古藏文化最高成就;而蒙古族卫拉特部英雄史诗《江格尔》,则由民间口头流传,最终经民间艺人江格尔奇传承、加工、丰富,形成了长达十万行、共六十多部的巨作,世人在江格尔建立的一个没有冬天和严寒,四季如春阳光灿烂;没有痛苦和死亡,人人永葆青春时光;没有潦倒和贫穷,只有富足和繁荣;没有孤儿和鳏寡,只有兴旺和发达;没有动乱和恐慌,只有幸福和安康;珍禽异兽布满山头,牛羊马驼撒满草原,和风轻吹,细雨润田的理想乐园和社会中为其欢呼,这个人至今举世敬仰;产生于九至十世纪的史诗《玛纳斯》,通过柯尔克孜天才歌手们世代传递,至今不朽。那么,可追溯到五千年前的苗族历史,从母权制过渡到父权制,从血缘婚演变到对偶婚,如此漫长的原始社会,我们的史诗在哪里?它凭借优越的地理条件,世代开拓,先后发明了冶金术和刑法,以东方的强大部落雄踞,这个英雄的魂在何方?浩瀚苗族的传奇迁徙、兴衰故事去了哪里?苗族没有自己的英雄史诗,于是苗族就没有让灵魂生根的故事。苗族的历史,是凭民间艺人的说唱代代相传。但随着社会变迁,生活方式的改变,那种靠说唱谋生的民间艺人,大多老去、死去,后生的传承者寥寥无几,于是苗族面临着原生历史传承的断层或危机。于是,王安江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写苗族的英雄史诗,因为他是苗人后裔。

王安江面临的,首先要寻找到那些传唱和传播苗族迁徙故事的民间艺人,学会歌唱,然后把歌唱变为文字,写出属于苗族的史诗。而那些艺人或传唱者,各揣历史一端,牵着岁月或长或短的线索,分布在天南海北。于是,王安江领了当月发的十六元工资后就辞职了。

一卷铺盖,一个水壶,从老家贵州出发,徒步走遍黔、湘、鄂、川、滇、桂、琼、老挝、越南、泰国等所有苗族驻足的村寨。这一走,就是三十七年。

亚妮走进台江县台盘乡一个叫棉花坪村的寨子。寨子三面环山,高峻林密的大山;一面临水,清澈见底的一条河;一栋老屋兀自沉默在那里。

六十多岁的王安江佝偻着背,苍老灰暗,像是早已迈过七十。见到亚妮,没有欣喜,径直走进了猪圈。一阵猪叫后,亚妮看到近一米高的一沓由各种纸装订的书走出来。亚妮接过半截,书后面露出王安江脑袋:八本。

八本史诗。亚妮翻开,里面除了文字,还有大量奇谲的手绘图案,如同天书。翻着,眼就湿了。问他怎么完成这件事的,王安江低着头,喃喃几句说完了经历:从二十七岁一直走到六十三岁,在此期间,贤淑的妻子死在找他的半道;尚年幼的两个儿子,艰难撑到十七八岁,幼子自杀,长子出走。细节,不说,眼里一片平和。接着,王安江坐在自家门前,对山对天,唱起。那是一种低回温婉的长腔,像是一个长者走在苍茫大地,时而前方河流湍急,时而穹宇雄鹰掠过,时而山巅云卷万千,时而硝烟弥天蒙日,时而花开绚烂无际……据说,他在诠释苗族从开天辟地的混沌时代走过来的千年英雄足迹。

苗人知道,自己的部落联盟,史书上称为九黎,其首领是战神蚩尤。他依靠甲坚兵利,纵横南北、威震天下,后与黄帝部落因土地之争起兵战伐。再后来,蚩尤在涿鹿被黄帝、炎帝两大部落联军打败,从而开始了漫长的迁徙。征战、劳作、饥馑、疾病、繁衍;昌盛、颓灭、匍匐、生长……苗人的迁徙,惊天地泣鬼神。他们最早的分布是,一支去了广西、湖南,一支去了贵州、云南,另一支留在湘鄂川黔边区。再后来的延展融入,区域就更广大。王安江从早到晚的吟唱,亚妮听不懂;上千万字裹在神话、传说的图腾中,看不懂。但拿一家性命换来的叫史诗的东西,捧在手中,让亚妮无法安心。

王安江说,你把它带走,带给能让全世界都知道它美丽的人的手里。亚妮犯难了:第一,离开王安江的吟唱,那就是一堆废纸;第二,亚妮专访是周播栏目,时间钉在节目的每一个关节上,没有挤出来的可能。亚妮无奈得连解释都觉多余。于是,几天几夜,王安江就唱,唱着说,说着唱。

亚妮要走了,他不说话,捧着八本他叫史诗的手稿,站在家门口。

亚妮走到村口,回头,他还站在那里,亚妮再也不敢回头。然后,身后王安江的唱飘过来,然后,唱飘散,留下风走在她耳边。

亚妮离开后,那八本苗族史诗,还是躺回猪圈里。

亚妮从贵州回来不到一个月,王安江的儿子打电话,说他父亲病了,需要输血,没钱,求援助。亚妮当即汇去三千元。五天后,王安江的儿子又来电话,说钱取不出来,因为乡邮电所规定,电汇的钱必须存满一个月,方能提取。人命关天,亚妮立马打电话到贵州省民委,民委致电县里,再找到镇里乡里,钱取出来那天,王安江过世。

那八本手稿组成的上天入地的民族史诗,那条漫漫迁徙的族人之路,那些可以让人神魂飞天的神话、传说,那些穿过千年依然活着的故事,躺在王安江的猪圈里,就在等一个叫亚妮的人带走它。亚妮没去,她没有时间。王安江的儿子,就在他父亲去世的葬礼上,将八本手稿烧成灰烬。

这是个痛。两年时间,一直伴随亚妮。直到亚妮准备拍《没眼人》电影,这个痛睁着眼看她,问她,纠缠她,最终让她做出了一个令很多人诧异的决定:放弃亚妮专访,把手头一些要紧事交给好友崔永元,进太行山。后来她说,进山沿途,遥远的古歌就飘荡在林间山峦,飘荡在她的脑海里。

没眼人,是一支极其特殊的流浪盲艺人队伍,他们与世隔绝,几乎没人知道其传承的中国西部民歌最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的演唱方式,已列入非遗;七十年里亦真亦幻的生死爱恨故事或传说,关乎人文失落,关乎人性的生态蜕变……其记录价值毋庸置疑。而队伍里的老艺人所剩无几,人走歌走的情况随时会发生,记录这支队伍的现状迫在眉睫,必须全身心地进入,这是唯一的选择。

亚妮是我的女儿,我见证她长大,我知晓她的性格。

在她中途想放弃的时候,我只给了她一句话:如果要做,就自始至终。

至于那部手稿,出版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去做了。我相信,她做的终有回报,只是迟早。

所谓坚守执念,不过如此;所谓一生一念,此行者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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